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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的玫瑰——

穆旦

精读堂第47期

47

张晓雪,女,笔名晓雪。诗人,职业编辑。中国作协会员。现任河南省诗歌学会副会长,《莽原》杂志副总编、编审。著有诗集《醒来》《落羽》《画布上的玉米地》,评论集《编辑与发现》。曾在《人民文学》《花城》《钟山》《十月》《诗刊》《上海文学》等海内外文学杂志发表诗歌文学评论数百首(篇)。获奖数次并以英、法、日、韩等多种语种入选海内外多种文学选本。

录音整理

沃尔科特曾经说过:无论诗人的生平经历多么独特,终究都会化为扉页上的一串椭圆形肖像。一种是自然面相,一种是精神肖像。今天我把穆旦两个肖像合二为一,称之为诗歌的玫瑰。在幽暗之处静静开放,静静凋零,留下了永恒的炽热与芬芳。

今天我给大家介绍穆旦,就是我们一起读他,读他的书。我把要了解的内容分为以下四个部分:

一我为什么要介绍穆旦?

二穆旦的诗作

三穆旦的译作

四穆旦与家人

▲嘉宾:张晓雪

我为什么要介绍穆旦?

1.我钦佩在残酷的人生境遇下,在残酷的外部环境中,仍然能保持旺盛创造力的人,除了绝顶聪明、勤奋用功外,他能以一种平常心态去面对萧瑟、冰冷、恶意和黑暗,他超乎寻常的承受能力,使我每每感动、落泪、不能自己,并成为我不能忘怀的人生力量。

穆旦一生出版诗集8部,翻译诗歌名篇达20多种,上千万字,还写有少量的论文。

让我们看看这些文字都是在什么情况下、什么样的地方诞生的:抗日救亡颠沛流离的临时大学。出征缅甸的抗日战场,从地狱中生还后,带着战争的创伤中。接受劳动监督,白天打扫厕所,干繁重的体力活,晚上回来俯身的书桌。一次一次被抄的家。书籍、手稿焚毁,生活用品、被褥、衣服等被洗劫一空。集中改造,批斗了一天,深夜归来面对满地烧残烧剩的书,蜷曲下来继续工作的一个狭窄的地方。劳动改造,拉煤、担粪,带病坚持沉重的超负荷劳动后,回家伏案的小台灯下。“自愿”打扫厕所,从事繁重的图书整理而分得第六学生宿舍底层背阳处的水房小屋。寒冷的冬夜,骑自行车去居委会为儿子打听招工消息,昏暗中摔断了右腿,整整一年时间,架着双拐,每天挪向的黑木椅、小书桌。有时是小床……

难以想象的是,英俄浪漫主义诗歌在一个中国翻译家手中、心中诞生时,复杂的痛苦仿佛从来没有阻断过他斑斓的追求。也有人说假如没有诗歌、翻译日夜陪伴着他,很难想象他还有活下来的希望。

他就是穆旦(查良铮),现代诗人、翻译家,一个最为坦率、真诚、严肃,却绝不悲观的人,没有之一。

2.我的外国诗歌启蒙阅读来自普希金、雪莱、济慈、拜伦、布莱克、叶芝、奥登、艾略特、邱特切夫……等等,这是我接触的最早的译诗,出自一人之手,无论是英文还是俄文,都是“真正用诗翻译的诗”,是一个充满诗才的人,对原文有着深刻理解,对汉语精通、掌握,注重练字,文字功夫深邃,使阅读者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原诗的风格、色彩和氛围。

在我日积月累的阅读中,也曾接触过港台和海外诸多诗人翻译家的各种版本译作,同样是翻译以上诗人的作品,在表现力、语言的精准度、清新度、弹性上全然不是我最初阅读的那种兴味。多少年来,当我重读这些外国诗人的作品时,唯一的版本仍然是从未改变的选择,那就是查良铮的译作。别的版本,尤其是当代译诗,从来不是我信任的那种文字。有人说查良铮的翻译成就无论在数量上还是质量上都为他赢得了中国最优秀的翻译家之一的荣誉。但对我的阅读启蒙来说,他就是我心目中的唯一,没有之一。

多少年来普希金的《自由颂》《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诗中跳动的激情和灵性,从未离开过我的写作生活。此时此刻,让我们来重温一下其中的一首诗: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年)普希金译者:查良铮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犹豫,也不要愤慨!

不顺心时暂时克制自己,

相信吧,快乐之日就会到来。

我们的心儿憧憬着未来,

现今总是令人悲哀:

一切都是暂时的,

转瞬即逝,

而那逝去的将变为可爱。

3.在穆旦短短的59岁生命中,无论遭受过多少挫折和磨难,译诗和诗歌创作在他心里从未有过绝笔。他的同学,诗人翻译家王佐良先生认为,穆旦“最好的品质”正是同时代其他大多数诗人所缺乏的,即敏感、真诚、尖锐、丰富、深刻、新颖,他的诗篇饱含深度,厚积感受力,不让任何浮词、时髦词、文言词进入。无旧词的陈朽,白话口语的表达则去其杂芜,尽显诗歌的色彩和韵律。他在“九叶诗派”中是最具才华、最具影响力的诗人,是走在最前面的诗人。没有之一。

让我们来看看他晚年的一首诗,《冥想》这首诗里最后两句,对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有启示,它让我们记住,过普通的生活,就足以幸福、足以幸运。

冥想

把生命的突泉捧在我手里,

我只觉得它来得新鲜,

是浓烈的酒,清新的泡沫,

注入我的奔波、劳作、冒险。

仿佛前人从未经临的园地

就要展现在我的面前。

但如今,突然面对着坟墓,

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回顾,

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

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

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

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年5月

节选—《冥想》(穆旦)

有的苦难假如你不曾经历过,就很难理解诗中的含义。当诗人历经磨难,身心耗竭,最后的片刻仿佛是过上了普通的生活。那时候的他,即便把自己放在一个最渺小的位置上,也无比艰难。有人说这是他生命尽头的彻悟,我认为这不是彻悟,这只是一种切肤的感受,是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有的那种沉重、悲伤的感受。

说到这里,有的作者肯定有疑惑,在介绍穆旦的时候,一会儿是穆旦,有时候是查良铮。到底他什么时候用穆旦,什么时候用查良铮?在此,顺便给大家梳理一下他的名字。穆旦一生用过四个名字:查良铮、穆旦、梁真、慕旦。他用笔名穆旦,始于年,在南开高中发表杂感《梦》开始,当时他16岁。这个笔名的来历是把他的查姓上下拆开,取谐音穆旦。以后凡是创作诗歌,都沿用下来。他的堂弟查良镛也是把镛字拆开,取名金庸的。这同族两兄弟,在中国文学史上都留下了耀眼的光芒。

年,穆旦因莫须有的罪名接受机关管制,管制期间,不能发表诗作。那么诗人就以本名查良铮,发表大量的翻译作品。但他真正的翻译活动从年就开始了。一个特殊的年代,特殊的遭遇使他重新回归本名。也就是说多数情况下,他的翻译作品都用查良铮,诗歌作品都署名穆旦。

4.穆旦生于年4月5日。祖籍浙江海宁,此地在近代出了王国维、徐志摩、穆旦三位大诗人。袁花镇上的查家祠堂,曾悬挂着清朝康熙皇帝亲笔题写的一副楹联:“唐宋以来巨族,江南有数人家”。由此可见,查家曾是名满大江南北的望族。

穆旦童年时候就善于独立思考,聪明好学,功课成绩优异,并有着不入俗流的性格。

在查家,每逢过年过节,大家庭中照例都要祭祖,拜供桌,随后子孙都按辈分长幼依此跪拜。但轮到穆旦,他坚决拒绝行叩头礼。抗日期间,如遇社会上抵制日货,他会嘱咐母亲不要买日本的海蜇皮和海带。他对封建礼教有着天然的抗拒,爱国之情也是天然的、发自内心的。也就是说,一个孩子从小就有自己的判断力,敢于坚持自己的选择判断,这很了不起。因此,大家庭的叔伯们称穆旦为“赤色分子”而宽容对待他,实则是对他独立个性的默认和尊重。

在认识少年穆旦的过程中,留给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与诗歌有关的。还是小学生的穆旦,喜欢按自己的理解,把读过的书给大家庭的弟妹们讲。有一次,穆旦给弟妹们读唐代大诗人杜牧的七言绝诗“清明时节雨纷纷”时,他是这样读的:“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他把一首完整的古诗,经过重新断句,排列,摆脱了形式上的束缚,变成了一首自由的现代诗。韵律、节奏感的改变,拓宽了整首诗意境,重要的是他在这首诗里配置的个人感情,是世上独一无二的。不得不说他身上的诗歌天分真的是与生俱来的,天生的,灵动之极。

穆旦少年聪慧。青年英俊、沉静内敛,一袭白色的长衫,有时是一身西服,书卷气十足。是同时代传统读书人中最有风采的一位。但凡这样的江南才子,多少都会有点骄傲、自私和偏执。但穆旦的同学却是这样回忆他的:温柔敦厚,沉默寡语。生活简朴,在物质上一无所求。饮食极其简单,穿着更为朴素。可是他对公益事业和帮助别人的事情却非常慷慨。年,当时经济处于困难时期,国家号召大家购买国债,在这件事上穆旦毫不犹豫,倾尽所有去购买。

对朋友他最热情、真诚,是公认的可以信赖的人。巫宁坤是他西南联大和留美时期的同学,南开大学的同事。在“鸣放”会上因言获罪,被流放至北大荒,年夏天,巫宁坤全身浮肿,奄奄一息,在准获“保外就医”后,一贫如洗的生活加上工资失窃,一家老小的生活陷入了极度困顿中。他只好发电报给穆旦,穆旦立刻汇来了超过他失窃数字好几倍的钱来。“文革”期间,巫宁坤全家被遣送到老家农村,生活又一次没了出路。穆旦在身处逆境,经济紧张的情况下,仍慷慨解囊相助,帮助这家人渡过了难关。

除此之外,他还尽自己所能在学术、精神和生活上帮助同学杜运燮,帮助去世了的南开同事、副教授董庶的家属和独子很多年。最令人感怀的一件小事是,穆旦自远征军归来,故意将全新的毛料外套忘在生活困难的同学家。有意送给别人,又不让对方失自尊。这种真诚与厚道,令同学日后意会,并在记忆中珍存了一生。

穆旦从青年时期开始,因为求学和工作,远离家乡,但他经常写信或者设法寄钱回去,承担起父母和妹妹的生活。即便再遭受不公,也从未减弱过作为一个儿子的孝心。在恋爱问题上,穆旦是一个真诚、深沉而富有责任心的人,绝不朝三暮四、逢场作戏。对妻子周与良忠诚,体贴。不染世俗的势利和骄骄之气。文人身上那种多变、求异、慕新的蠢蠢之举,在他身上都找不到。一个十足的谦谦君子。

对孩子言传身教,疼爱有加。四个孩子成长于动乱年代,受父亲罪名的牵连是必然的,但他常常拿母亲教导他的话教育孩子“做人要有骨气,要冷了迎风走,饿了挺肚行”“要好好念书,明辨是非”。他的每个孩子都继承了父亲的外语专长,艰难岁月,父亲就是他们的全科教科书,全科老师。虽然他也常常为孩子们的处境和前途担忧,但从不放松对她们学习的支持。小女儿查平有艺术天才,热爱琵琶弹奏,可是有些时候哥哥姐姐要读书、补习功课,不愿听到很响的琵琶声,想阻止她。家里只有很小的两间平房。当时穆旦从他工作的房间走出来,说,爸爸喜欢听,到爸爸房间来练习。就这样,他在女儿的琵琶声中修改译诗。

因为对孩子的爱,因为对诗歌的极度专注、热爱,在小小的房间里,他弥合了一个普通的父亲和一个伟大的翻译家之间巨大的沟堑。

所以,穆旦,有人称他是“下过地狱的人”,但他却是朋友、同事、家人的天堂。

是人间、世俗中,最踏实、最温暖、最真实的诗人翻译家,没有之一。

四个“没有之一”,回答了我为什么介绍穆旦。讲到这里,一定会有人疑惑,查家是名门望族,穆旦一路成长一定有优渥的家庭供奉。何以坎坷困顿至此种地步?穆旦一定像电影《无问西东》中的那个富家子弟沈光耀一样,是投身于民族危难中的富家少爷,佣人跟着,用度奢侈。其实不然。由于为官和经商的缘故,查家中的一支,也就是穆旦祖上,于清代就从海宁迁至天津。穆旦出生时,查家大多已衰败了。穆旦的档案里有他自述的一个简单的成长史,虽然字数不多,他的身世在这里一目了然:

我在年二月二十四日(阴历)出生在天津城内一个没落的封建家庭里,祖父(原籍海宁)做过前清的县官,死后留下一所房子由各房儿子合住,还有一笔不大的财产。父亲在天津法政大学毕业,在天津地方法院做书记官有二十多年,收入微薄,以此养活一家人。母亲未受教育。我家共有父,母,一姐,一妹,和我自己。大家庭的生活中有祖母,叔伯数人,姑姑,堂兄弟等人合住,经济各自独立……大家庭的生活方式是封建式的,敬神,尊长,重男轻女,这一切都使我不满(这和我前面的介绍是吻合的),但还有更深刻的原因使我不快乐。父母经常吵架,生活不宁,父亲的粗暴使我对他愤恨,母亲经常受压迫,啜泣度日。还有,在大家庭中,我们这一房经济最微寒,被人看不起,这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当时即立志要强,好长大了养活母亲,为她增光吐气。我的向上爬,好与人竞争,对于权威、专制和暴虐的反抗,崛起的个人主义,悲观的性格,便都在这种环境中滋生起来。

穆旦这段自述,使我们看到了他的出身家境和少年心境。据此我们便找到了一条他志在超越和独立个性的清晰线索。

读者

诗朗诵

穆旦的诗作

年,中国文学出版社出版了“20世纪桂冠诗丛”之一《穆旦诗全集》,整套丛书包括了“本世纪各大语种一流诗人”,穆旦是唯一入选的中国当代诗人。有评论家说“其创作实绩和献身诗歌艺术的精神无愧于桂冠的荣誉”。他的诗深邃、醇厚、有浓烈的西洋味道,很有他自己的风格。

对于很多读者,穆旦的诗恐怕早在中学阅读题目上就见到过。我知道有很多中学语文老师专门讲解他的诗,我的中学老师和大学老师都讲过穆旦的诗歌《赞美》,虽然不同时期理解不同。直到现在很多大学教授、语文老师都是他的拥趸,很多毕业论文以他的作品为主题。从我读大学到现在,研究穆旦诗歌的论文从未中断过,不计其数。

穆旦短短的59岁生命,经历的却是近百年来中国最艰苦、最残酷的时期。我们来看看他诗歌诞生地:西南联大、野人山原始森林的九死一生、参加远征军入缅甸作战、解放战争、文革、反右、政治迫害、身体病痛…..

他的诗歌记录了诗人一生经历的若干历史时期和重大事件,这些事件无不牵涉民族的命运和国家的危机。另一方面他的诗歌真实地反映了诗人自身在成长、成熟,不断追寻自我、改造自我和发展自我的精神历程。在他不到20岁的时候,他写下了第一首成熟的诗篇:

野兽

黑夜里叫出了野性的呼喊,

  是谁,谁噬咬它受了创伤?   在坚实的肉里那些深深的   血的沟渠,血的沟渠,灌溉了   翻白的花,在青铜样的皮上!   是多大的奇迹,从紫色的血泊中   它抖身,它站立,它跃起,   风在鞭挞它痛楚的喘息。   然而,那是一团猛烈的火焰,   是对死亡蕴积的野性的凶残,   在狂暴的原野和荆棘的山谷里,   像一阵怒涛绞着无边的海浪,   它拧起全身的力。   在黑暗中,随着一声凄厉的号叫,   它是以如星的锐利的眼睛,   射出那可怕的复仇的光芒。

年11月

这首诗只有短短的16行,有人称它为“一曲生命不息的野性赞歌。”黑夜里充斥一声野性的呼喊,当剧痛袭来,灾难深重的民族、年轻人的身体中都藏着一头野兽,注定为了求生存要反抗、复仇。这是只有青春才会迸发出的激动人心的形象。正当写情书、摘鲜花的年龄,可是华北平原已容不下一张小小的平静的书桌了,穆旦已然写下这首诗,用如炬的宣言代替了个人的小情思。

在这首诗中,既可以找到英国浪漫派诗人布莱克的《虎》的影子也有奥地利现代派大师里尔克的《豹》的启示。但是,“野兽”超越了“虎豹”那静态的象征和晦涩的玄思。可以说穆旦的诗歌艺术一开始起点就很高。

穆旦的生命轨迹是多舛而艰险的,但由于他对外语、外文的精通,由于他在清华园遇到了影响他一生的启蒙老师,便直接受到了西方文学的熏染,使得他的部分诗歌充满着英美浪漫主义风格。

年,在五岳之一的“南岳衡山”,临时大学,(由于北平战乱,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临时撤离至湖南长沙,合并称为”临大”)一位来自英国的青年教师威廉.燕卜荪,有着“数学头脑”的现代诗人,同时也是一位犀利的批评家。也就是他,第一个让穆旦等同学读到了奥登充满激情的《西班牙.》。他还特别推崇威廉.布莱克,常说布莱克是继莎士比亚、弥尔顿之后英国最伟大的诗人。这位英籍教师,在临时大学条件极差、既没有图书,也缺少教材的情况下,凭记忆把莎翁的作品打印出来,分发给学生作教材。因此,除了喜欢拜伦、叶芝、雪莱之外,穆旦也特别喜欢布莱克,他后来的写作技巧、风格、语言,很明显地受到这位英国现代诗人的影响。燕卜荪的启发、熏陶和培育,使穆旦对诗歌的认识站在一个很高的起点上,为后来的翻译工作准备好了最有价值的铺垫。让我们来看看他优美的诗歌。

绿色的火焰在草上摇曳,他渴求着拥抱你,花朵。反抗着土地,花朵伸出来,当暖风吹来烦恼,或者欢乐。如果你是醒了,推开窗子,看这满园的欲望多么美丽。

蓝天下,为永远的迷迷惑着,

是我们二十岁的紧闭的肉体,

一如那泥做的鸟的歌,

你们被点燃,却无处归依。

呵,光,影,声,色,都已经赤裸,

痛苦着,等待伸入新的组合。

《春》

繁花胜景中,极度铺张的是青春的热烈,但这种生命的勃发又处于限制中。春天是自由者的天地和乐园,却是被禁锢者的远景。战乱年代,当青春的激情不能释放时,这春天的诗意多么令人痛苦。“泥土做成的鸟的歌”,多么传神的象征,有歌声,却不能飞翔。欢乐和痛苦是诗人不断变化的情绪。摇曳、渴求、拥抱、反抗、伸、退、点燃、蜷曲、归依,不断出现的动词使诗歌的语言充满内在的张力。我喜欢在诗歌中更多地使用动词,也鼓励作者使用动词,因为它可以成倍地加强语言的张力。

因为穆旦的中国古典文学根底深厚,又大胆尝试现代主义表现手法,使他的新诗极大地拓宽和丰富了中国现代诗的内涵和表现力。

谢冕先生说:穆旦把充满血性的现实感受提炼、升华而为闪耀着理性光芒的睿智,……让人看到的不是所谓“纯粹的技巧”的炫示,而是给中国历史重负和现实纠结以现代性的关照,从而使传统中国式的痛苦和现代人类的尴尬处境获得了心理、情感和艺术表现上的均衡和共同。

这样的评价仿佛是针对他的诗歌《被围者》。

后来者评价他对中国新诗最大的贡献是塑造了“被围者”形象。他真实记录了抗战时期中国孤立无援的情状,同时“被围者”又被视为一个人的自我,写出了中国知识分子在强大的社会和文化传统的包围中而难以突围、难以自救的悲剧氛围。有人认为,穆旦塑造的“被围者”,它的深刻性远远超过中国诗歌史上“倦行者”和“追梦人”形象。关于中国诗歌史上“倦行者”和“追梦人”也很有意思,大家如果有兴趣可以做一些延伸性研究。

不得不说自新冠疫情以来,被围者的情状仿佛又在重演。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虽然今天与70年前早已物是人非了,可人性却从来不曾改变过。让我们来看看他的诗歌:

被围者

一个圆,多少年的人工,

我们的绝望将使它完整。

毁坏它,朋友!让我们自己

就是它的残缺,比平庸更坏:

闪电和雨,新的气温和希望

才会来灌注:推倒一切的尊敬!

因为我们已是被围的一群,

我们翻转,才有新的土地觉醒。

选自《穆旦诗集》年——年

从语言的艺术性、语言的意外和张力,内心的关联度和新诗对求新意识的追求来看,76年前的穆旦已经完成了我们现当代诗人对新诗的那种探索和追求。王佐良先生曾评价说“在普遍的单薄之中,他的组织和联想的丰富有点似乎要冒犯别人了。”76年后的今天,我们对新诗的写作依然在尝试和受挫的阶段,面对数量庞大却乏有经典惊世之作的现实,每个人都不知所措。穆旦就是先锋,走在新诗前面,已经很远很远了。

早在年,九叶派诗人之一唐湜读了作家汪曾祺的许多文章,深受触动,他在上海找到汪先生,想给他写篇评论。汪曾祺,这位穆旦在西南联大的同学,“冬青文艺社”的战友,同为沈从文先生的得意门生,却拿出来一本《穆旦诗集》给唐湜,说:你先读读这本诗集,先给穆旦写一篇吧,诗人是寂寞的,千古如斯。唐湜细读之后,按捺不住心中的触动,在年写下了一万多字的《穆旦论》。以至于唐湜后来归入九叶派诗人当中,成为同道之诗人。

关于九叶诗派,需要给大家顺便介绍一下。因为九叶诗派中的最重要诗人是穆旦。它不是源于20世纪40年代,而是自年出版了《九叶集》后,由此得名。“九叶诗派”主要是年和年之间,在国民党统治区发表诗作的九个年轻人,他们是穆旦、辛笛、杭约赫、陈敬容、唐祈、唐湜(shi)杜运燮、袁可嘉、郑敏。他们并非一个统一的组织,也不在一个地方活动,遍布京津、上海、西南、西北各地。也不具有相同的职业,有的抗战复原做教师,有的办报纸和进步刊物。他们关心时事和民生疾苦,渴望自由和民族解放。他们没有明确地打出结社组团的旗号,艺术个性也各不相同,但是他们的诗歌创作却表现出相似的美学风格。他们的诗歌形成了颇具特色的艺术流派。他们创作较多的受到西方现代派诗歌的影响。九叶诗派成员了不起的地方是,他们不但是杰出的诗人,还是至少掌握两门外语的翻译家。个个都有自己的经典翻译和诗歌代表作。

回到诗歌。作为职业编辑,我对穆旦其中一首诗最为敏感,就是这首《退稿信》。这首诗写于年11月10日,也就是他去世的前三个月。在这首诗中,我有太多感同身受,竟被40年前的穆旦痛快说出。

退稿信

您写的倒是一个典型的题材,只是好人不最好,坏人不最坏,黑的应该全黑,白的应该全白,而且应该叫读者一眼看出来!您写的故事倒能给人以鼓舞,要列举优点,有一、二、三、四、五,只是六、七、八、九、十都够上错误,这样的作品可不能刊出!您写的是真人真事,不行;您写的是假人假事,不行;总之,对此我们有一套规定,最好请您按照格式填写人名。您的作品歌颂了某一个侧面,又提出了某一些陌生的缺点,这在我们看来都不够全面,您写的主题我们不熟捻。百花园地上可能有些花枯萎,可是独出一枝我们不便浇水,我们要求作品必须十全十美,您的来稿只好原封退回。

这首写于年的诗,是对一个特殊时代文艺专制的反抗,带有人民的意志性,而非抒发个人的一已私见。歌功颂德粉饰太平,塑造英雄人物的文艺标准,绝对不是诗歌的要求。绝妙的讽刺语气,具有政治讽刺诗的犀利和鲁迅式的深刻与幽默。有时候大家对某种现象有可能心照不宣的,有能力辨别不一定有能力说出,或者不愿意说出。随波逐流的人是多数的,就此而言,穆旦是个例外。

另一首诗也特别有味道。这是穆旦在生命的最后几年,生活历经了数不清的碾压,但又一次次站起来的他,写下的独有的感受。

苍蝇

苍蝇呵,小小的苍蝇,

在阳光下飞来飞去,

谁知道一日三餐

你是怎样的寻觅?

谁知道你在哪儿

躲避昨夜的风雨?

世界是永远新鲜,

你永远这么好奇,

生活着,快乐地飞翔,

半饥半饱,活跃无比,

东闻一闻,西看一看,

也不管人们的厌腻,

我们掩鼻的地方

对你有香甜的蜜。

自居为平等的生命,

你也来歌唱夏季;

是一种幻觉,理想,

把你吸引到这里,

飞进门,又爬进窗,

来承受猛烈的拍击。

  年穆旦

初看这首诗的时候,阵阵心酸涌上心头。这首诗以荒诞加戏谑式的手法将丑恶作为现实的本来面目展现出来。穆旦以苍蝇自比,以机智的语言写出了自己对人生的思考和生命的担忧,看似站在世界的边沿,但他思考的却是社会的中心地带——生命。即便是一只苍蝇,也不放弃生活,并渴望生命的平等,实为对生命存在的虚妄和残忍现实的悲剧性超越。

这首诗,我特别佩服穆旦举重若轻的表现能力和脱离俗套的语言表达能力,这种寓生命于艺术的诗篇,放在今天,也是绝无仅有的。

与这首《苍蝇》一样,下面这首《停电之后》,亦然体现着穆旦诗歌写作的深层次素质。

停电之后

太阳最好,但是它下沉了,拧开电灯,工作照常进行。我们还以为从此驱走夜,暗暗感谢我们的文明。可是突然,黑暗击败一切,美好的世界从此消失灭踪。但我点起小小的蜡烛,把我的室内又照得通明:继续工作也毫不气馁,只是对太阳加倍地憧憬。次日睁开眼,白日更辉煌,小小的烛台还摆在桌上。我细看它,不但耗尽了油,而且残留的泪挂在两旁:这是我才想起,原来一夜间,有许多阵风都要它抵挡。于是我感激地把它拿开,默念这可敬的小小坟场。

年10月穆旦

这首诗因为其醇熟的表现力,而全然不见雕琢的痕迹。阳光、电灯、蜡烛,不同的光源,三重意象交叠,又与内心形成三重呼应,技巧尖锐而圆熟,节奏从容舒缓,岁月和淡淡的苦涩融于自然的流动中。这首诗让我看到了光芒下的苦涩和晦暗,明明处处有光却感觉世界漆黑一片。我特别感慨的是即使到了晚年,在即将离世的头一年,穆旦的诗才仍是无可企及的。

现在,如果问读过穆旦诗歌的人,多半都会提到他的诗歌《赞美》。《赞美》写于年。在一个时期成为他的代表作。被后来人视为诗歌经典。感受一首诗,如果先了解写作背景,对它的理解就会更加深刻。

让我们回忆那样一个年代。年还在解放前,沿海的都市里装点着舶来的文化和商品,国外归来的知识阶层谈论着另一种生活方式。与此同时,广袤的原野和贫瘠的村庄,正在饱受侵略者的蹂躏。一边是先进文明对落后社会的冲击,一边是民族命运国难危亡的压迫感,有的人设法在战乱中为自己寻求安定的生活,有的人则最终战死沙场。这时候,对于负有忧患意识、同情心、悲悯之情的穆旦来说,关心现实胜过苦涩呆板的标语口号和贫血的辞藻。

他说“我们所生活着的土地本不是草长花开、牧歌飘散的原野”,抗战使中国人民需要一种“新的抒情!”穆旦一生不依附任何政治意识,但在“诗和现实的关系”上,他有着清醒的笔触。

诗人的现代感实际上也是时代感。在哪个时代记录哪个时代的事物、社会、自然。蔡元培先生说过,在哪个时代说哪个时代的话,说自己的话,不说别人的话。也就是说你的语境一定要是当下的,而非遥远的。说到这儿,给大家说一个小插曲。

我不久前参加一次改稿会,有一位诗人写到一个细节,大概是女孩子向男朋友赠送定情礼物。掏出了一块绣着鸳鸯的手帕。我跟他说,这种表达实在是很遥远的事了,远到古代。现在我们随便打开京东和淘宝,香奈儿、迪奥、FILA,NEWBALANCE,资生堂,尼维亚,华为,高中低品牌,随便一件礼物都不可能是鸳鸯手帕。他写另一个细节是,说女孩子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大户也不是现如今的语言,现在称大户都是富二代、土豪,官二代等等,所以,这位作者的作品是缺乏当下生活经验的,缺乏与现实的联系。单纯靠想象,脱离实际、脱离语境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态度。

回到诗歌《赞美》。经过理性与感性的思辨,经过悲伤后的警觉,穆旦写下了这首诗。

于年刊登在“西南联大”社刊《文聚》上。《赞美》一经发表,便引起轰动,奠定了穆旦不仅有“第一流的诗才,也是第一流的诗人”的地位。他的同学好友巫宁坤评论这首诗“悲壮滴血的六十行长诗《赞美》,歌唱民族深重的苦难和血泊中的再生”,它承载着整个时代的、整个民族的忧患和希望。

几十年后,这首“现代诗歌第一人”(北京大学教授谢冕语)的代表作被选入中学语文课本。让我们来欣赏穆旦诗歌:

赞美走不尽的山峦和起伏,河流和草原,数不尽的密密的村庄,鸡鸣和狗吠,接连在原是荒凉的亚洲的土地上,在野草的茫茫中呼啸着干燥的风,在低压的暗云下唱着单调的东流的水,在忧郁的森林里有无数埋藏的年代。它们静静地和我拥抱:说不尽的故事是说不尽的灾难,沉默的是爱情,是在天空飞翔的鹰群,是干枯的眼睛期待着泉涌的热泪,当不移的灰色的行列在遥远的天际爬行;我有太多的话语,太悠久的感情,我要以荒凉的沙漠,坎坷的小路,骡子车,我要以槽子船,漫山的野花,阴雨的天气,我要以一切拥抱你,你,我到处看见的人民呵,在耻辱里生活的人民,佝偻的人民,我要以带血的手和你们一一拥抱。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一个农夫,他粗糙的身躯移动在田野中,他是一个女人的孩子,许多孩子的父亲,多少朝代在他的身边升起又降落了而把希望和失望压在他身上,而他永远无言地跟在犁后旋转,翻起同样的泥土溶解过他祖先的,是同样的受难的形象凝固在路旁。在大路上多少次愉快的歌声流过去了,多少次跟来的是临到他的忧患;在大路上人们演说,叫嚣,欢快,然而他没有,他只放下了古代的锄头,再一次相信名词,溶进了大众的爱,坚定地,他看着自己溶进死亡里,而这样的路是无限的悠长的而他是不能够流泪的,他没有流泪,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在群山的包围里,在蔚蓝的天空下,在春天和秋天经过他家园的时候,在幽深的谷里隐着最含蓄的悲哀:一个老妇期待着孩子,许多孩子期待着饥饿,而又在饥饿里忍耐,在路旁仍是那聚集着黑暗的茅屋,一样的是不可知的恐惧,一样的是大自然中那侵蚀着生活的泥土,而他走去了从不回头诅咒。为了他我要拥抱每一个人,为了他我失去了拥抱的安慰,因为他,我们是不能给以幸福的,痛哭吧,让我们在他的身上痛哭吧,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一样的是这悠久的年代的风,一样的是从这倾圮的屋檐下散开的无尽的呻吟和寒冷,它歌唱在一片枯槁的树顶上,它吹过了荒芜的沼泽,芦苇和虫鸣,一样的是这飞过的乌鸦的声音。当我走过,站在路上踟蹰,我踟蹰着为了多年耻辱的历史仍在这广大的山河中等待,等待着,我们无言的痛苦是太多了,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年穆旦

因为时间的原因,我只介绍了穆旦先生首(组)诗里面这7首诗,其实还有更多的诗值得我们去研读,去珍存。这些诗仅作为一次导读,后面大家可以慢慢通过去图书馆或网络查阅他的诗集来阅读。

穆旦

作品

穆旦的译作

老舍先生说,“爱什么就死于什么上”。过去我认为是针对英国大提琴家杜普雷说的。匈牙利大提琴家史塔克有次乘车,听见广播里正在播放杜普雷演奏的大提琴曲,当时并不知道是谁,他说,像这样的演奏肯定活不长久。一言成谶,这位与神魂共舞,拼却性命的英国演奏家,在42岁那年过早地离开了人世。而她演奏的大提琴声音至今还在世上回响。

这使我想到翻译家穆旦,翻译伴随他成长、恋爱、漂泊,失落、挣扎,为翻译,他一样拼却了性命,在59岁那年便早早地枯萎了,这句话何尝不是他的人生写照?尽管也有特殊时代的原因。

穆旦的翻译,其基础毫无疑问是在西南联大外文系学习时奠定下的。年,17岁的穆旦高中毕业时同时被三所大学录取,最后选择了清华大学外国语文系。我们看看那时候清华大学的教育目的——培养“博雅之士”,熟读西洋文学名著,了解西洋文明精神。专业上的驯练,为穆旦为此后的文学翻译做好了专业性的铺垫。所以考上一所好大学,意味着事业的高起点。

可是在战乱的年代,一张平静的书桌对于一个热爱学习的人是多么奢侈的东西。年,当抗日战火烧到了北平、天津,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和天津南开大学三所高等学府被迫南迁。在湘江江畔的湖南长沙,合并组成国立长沙临时大学。简称临大。烽火弥漫中的大学里,先让我们看看穆旦的课堂上站立的都是哪些教授:冯友兰、朱自清、闻一多、钱穆、金岳霖、陈寅恪、柳无忌、威廉.燕卜荪……等等等等,大儒、大贤林立,如雷贯耳。想想现在的高校,所有教授加起来的总和,其影响力和分量也难以企及这其中的任何一位。

在艰苦的条件下教授们一边讲学,一边从事学术研究和著述,并开展各种学术、文艺活动。在南岳学习一个月,超过在北京一个学期的收获。在后来继续南迁昆明的路途上,穆旦经历了“世界教育史上艰辛而具有伟大意义的长征”,从湖南到贵州最后到昆明,步行三千多里,沿途除了熟悉民情、考察风土、采集标本、锻炼体魄,他还悄悄坚持着一段穆旦式的学习计划,就是背随身携带的一本英文字典,背一页撕一页,最后到达昆明西南联大,一本字典撕完了,全装进自己的脑袋里。包括后来他在美国芝加哥大学留学学习俄语时,也是以此种方式学习的。一个天才,支撑他的其实是超人的勤奋和惊人的意志力。现在,我每每都拿穆旦的学习精神为例,激励我上初中一年级的女儿,当然还有我自己。

在顶风冒雨,翻阅山岭的路上,穆旦经常陪伴并照顾一位他尊敬的老师,一路就近请教,一路得这位先生的启迪与帮助,他就是闻一多先生。想想那时候,穆旦虽然求学条件艰苦,但他的老师各个如洪钟大吕般地存在于他的身边,思想启蒙和学养基础都在极高的起点上。

有一句最平常的话叫学以致用。在战争年代,英语口语和笔试都极其优异的穆旦也派上了用场。可是这个用场不是别处,是战场。一介文弱书生真的能上战场打仗吗?不但能,而且他干的是间接指挥打仗的活儿。当时中英美联合作战,出征缅甸抗击日本侵略,国与国之间的官兵需要沟通,中国教育部就下令在内迁大学里招募学生,穆旦和同学杜运燮等即为“西南联大”输送的从军翻译人员。可以说世界上没有哪一所大学是以参军报国为学历的,穆旦当年干这份工作,纯粹属于报国之心。

他曾经跟随过杜聿明,罗佑伦两位国民党高级将领当翻译。据穆旦夫人周与良说,这两位将军非常喜欢文学,经常和他谈论文学、诗歌,非常喜欢穆旦写的诗。由此,我仿佛看到了在血性的战场上闪现出的一点人性光芒。

但真正到了战场上,那种残酷却是我们难以想象的。他参加过“自杀式的殿后战”,穿越野人山原始森林,受蚂蟥吸血、啃噬,穿过白骨遍野的杂草、丛莽。经过一次断粮8天居然又活了过来的奇迹。撤军印度后,因饥饿之后的过饱又差点死去。这种悲惨的人生经历,对一个年轻的生命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会看淡生命吗?或者这些经历会使他此后的生命更加坚韧吗?

王佐良曾经说过,穆旦并没有在别人面前讲过他经历过的骇人听闻的悲惨遭遇,他似乎对这一切很淡漠。现在想想穆旦活下来实在是个偶然。一个深受战争创伤的人,自然会变得沉默寡言。回想起他所经历的一切,多少噩梦一定是挥之不去的,如果不是内心强大到一定程度,精神分裂也是很正常的事。许多经历过战争的人,孤独的内心是常人无法理解并打开的,更不要说进入了。

可是比这一切更残酷的是,多年以后,有人竟荒唐地把穆旦这段义勇抗日经历当成“罪证”,什么“罪证”呢?——“历史反革命”“蒋匪的英文翻译”。这些含冤的罪名使他背负终身,直到去世。我在想如果说因为翻译给他带来了种种“死法”,这段荒唐的罪名便是第一种“死法”。

还有翻译带给他的第二种“死法”吗?有,那就是他的翻译著作。

年,穆旦在美国芝加哥大学修完《英国文学》《俄国文学》课程,获得文学硕士学位回国。他说过这样一句话“祖国和母亲是不能选择的”。穆旦实际上是发自内心的传统的爱国知识分子,包括他的妻子周与良。年,穆旦夫妇被分配到南开大学。当时两人都为副教授。想想两位多么卓越的留美人才,在国家最困难的时候回来,内心得有多纯粹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一开始他们住在周与良父亲周叔弢家。一起骑自行车逛旧城南市,欣赏民间艺人表演。一起故地重游他的母校南开中学。

直到年穆旦和周与良搬到南开大学东村70号,三间平房内,在这里开始了他们22年不平静的生活。此后多年,这个地方被后人纪念、缅怀,最深切、最痛彻的顾念都留痕于此处。

我们都知道,穆旦是一个勤奋的人。归国后,他已经开始夜以继日地翻译前苏联高等教育部用作大学文学系和师范学院语言及文学系的文学理论教科书。这本书的名字是《文学原理》,由三部书组成。作者是前苏联的文艺学家季摩菲耶夫。为什么要翻译这本书?而且赶在年出版?因为它是马上成立的新中国迫切需要的大学文科教材。由于穆旦精通俄语,文学功底深厚,文笔流畅,这本书风行一时,发行量很大,五次再版,发行3.4万册。那时候人口基数少,学生基数更少,这样的发行量太惊人了,放到今天也是个巨大的数字。还不要说一直到今天,不计其数的再版,成为高等文科教育的经典教材和教授们的经典参考书。这一笔珍贵的财富,因为一个人的存在,他做了这件事,而使一代一代人受益。

与此同时,穆旦还以查良铮或笔名梁真,翻译了俄国诗人普希金和其他外国诗人的诗集。

来看看他从年到年中,翻译了多少书。五年中,穆旦一人出版的译书竟然有十几种之多,此外,还在报纸上发表了很多译文和译诗。译文精彩传神,被国人大量购买传颂。直到今天仍然不断地被再版、编选。

要特别提出的是,这些译著能够大量出版,与同时代巴金夫妇,这对坚定的欣赏者和支持者有着直接的关系。想想当年,巴金和夫人萧珊完全是处于对文学的热爱和对好作品的追求,才在上海办了一个平明出版社,巴金先生曾说过:我不过是想认真做点工作,为读者多印几本可读的书,为一些见面或未见面的朋友帮一点忙,使他们生活得更好一点。他同时也完全是对穆旦才华的欣赏和尊敬才接连出版他的译作。这种爱护文学、呵护知识分子的情怀,这样的社会责任心,如果能够放到今天,我们该会多看多少好书啊,而不是太多超量的无用的垃圾。所以那一代人的德行和才华是经得起时间的检验的。我特别怀念他们。

王小波先生写过一篇文章,叫《我的师承》。在这篇文章里,王小波坦承自己的文学师承是来自那些优秀翻译家的译著,查良铮和王道乾便是其推崇备至的两位翻译家。是他们发现了现代汉语的韵律,并创造了纯正完美的现代文学语言,径可烛照后人。王小波年轻时,偷偷地读到过傅雷、汝龙等先生的散文译笔,这些文字都是好的。但是最好的,他认为还是诗人们的译笔。

他说查先生和王先生对他的帮助,比中国近代一切著作家对他帮助的总和还要大。现代文学的其他知识,可以很容易地学到。但假如没有像查先生和王先生这样的人,最好的中国文学语言就无处去学。

另一方面,王小波还为这些优秀的翻译家在现代文学领域未受重视感到愤懑,称“我国的文学次序彻底颠倒,末流的作品享有一流的名声,一流的作品却默默无闻”。

这种现象好像不是哪一个时代独有的,古代、当代,不胜枚举何其多。杜甫不也是死后多年才被发现、承认的吗?

回到当年。穆旦在南开大学,是公认的“业务拔尖”“课教得好”“受学生欢迎”的副教授。这么优秀的人才,要说应该如鱼得水,如沐春风,备受器重才是。可是有一句话叫“木秀于林,必遭风摧之”。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靠自己勤奋努力接连出了那么多译著,对事业单纯地投入和热爱,全然不会考虑人性的复杂和阴暗。人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中,你一切的努力和收获某种程度上就是招致嫉妒的祸根,如果再遇上一个心胸不够宽阔、且可以暂时左右你命运的前辈领导,你的优秀就是对他的冒犯。正应了那句话“你的存在就是对别人的伤害”,即便你从未伤害过谁。

这样一个环境,对于从不说假话,天真正直的穆旦来说,实际上是异常危险的。

随时都被人盯着,随时都会有厄运降临。年穆旦在政治运动中终于无可逃脱地被安上了几种“莫须有的罪名”。我细统计了一下,共有以下三种:1.和同事一起为一位贡献突出的老教授说话,向领导提了一些挽留意见、建议。被认定是“反党反革命小集团”。2.在批判《红楼梦》研究的错误时,穆旦虽未发言,但与发言的同事(这些同事发言时被认为有些言辞冒犯了领导)过从甚密。被认定是“反党反革命小集团”3.就是上面说到的,“伪军官”“蒋匪军的英文翻译”。最后被法院宣布为“历史反革命”。细思极恐,因为翻译了很多著作,而冒犯了一个人,(这个人也是老一辈翻译家,当时是南开大学外文系主任,他的很多回忆文章从未提及过穆旦和及其遭遇。他翻译过《简爱》《被侮辱与被迫害的人》,在此隐去姓名)。黑白颠倒、是非混淆的年代,为国效力的穆旦不但没有等到勋章和嘉奖,反而被迫害、被治罪。令现在的人每提及此事,无不齿冷。

穆旦的罪名,让我想起了去年年初,一个使用频率最高的名词“极左”,对于“极左”们来说,或许是趁此机会给别人戴上一顶负有罪名的帽子用来泄私愤,可是对于穆旦来说,这种凌辱却让他的一生尝尽苦头。那时候,70年前,他最深切的体会是:要讲几句真话竟会这么困难。但他仍然坚定地认为:做人还是凭良心好。

40岁的穆旦,从此被逐出了大学课堂。在写作和翻译的黄金时期,被发落到图书馆“监督劳动”“接受机关管制”,降级、降职,打扫图书馆楼道和厕所。一夜之间从留美教授变成了普通保洁员。被原来的保洁员监督劳动。

这时候,穆旦决心自己解放自己。而翻译便是他的门户,用来关闭外面的乱世。他在年着手翻译俄国早期象征派诗人邱特切夫抒情诗,瞒着家人把译稿寄给了人民文学出版社。(那时候萧珊已蒙冤离世。巴金先生也一样遭受政治迫害,欣赏他的人故去,再无支持与保护,悲伤至极)。因为当时的身份,没有出版社敢出他的著作,直到22年后,穆旦去世8周年之际,才由外文出版社出版。周与良接通知去领稿酬时,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竟然有这种奇迹发生。她与我心里的疑惑一定是一样的,究竟是哪位编辑在动乱年代还坚定地珍存着穆旦的译著手稿?当这位编辑拥有销毁稿件的裁决权时,他为什么选择了默默保存?每每想起这位编辑,对这位褒有稀世良知并且对杰作拥有鉴别能力的人,我都会肃然起敬。可惜到现在我还不知他到是谁,我想有一天我一定会找到线索弄清楚。我也是职业编辑,我常想,这件事实际上对我、对每个编辑的职业精神都构成了深刻的反思和拷问。

而在此后,年和年两年中,他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于修改、继续翻译拜伦的代表作----长篇叙事诗《唐璜》。文革前夕,终于完成了两万多行初稿。

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穆旦和他家像多数知识分子的遭遇一样,被批斗、被闯入、被洗劫。一家六口人被强迫搬进仅有17平米的小屋。五十多岁的老翻译家白天掏粪、送肥、铲土、打墙拔草、修猪圈,做一切超负荷的体力活。到了晚上,他蜷曲于闷热的小屋一角,把锅碗瓢盆整理到一边,小台灯下,一直翻译到深夜。

从年起,早已抛舍了“穆旦”诗人身份的查良铮,“耗工费时最巨,花费心血最多”的是对《唐璜》翻译。中间又重译、修改普希金等诗人的作品。

某一个冬日晚上,因替大儿子打听招工消息摔伤、误诊,本应卧床休息,穆旦却每天吃力地架着双拐,一步一挪地走到书桌前。冬天小煤炉也常常因为不及时添煤而熄灭,冰冷对他来说全无感觉,他在工作的时候也是常常忘记了吃饭喝水。了解穆旦的人多少都会疑惑,动乱年代,一个对翻译倾尽性命的穆旦,难道不知道这些书稿前程未卜吗?尽管他多次说过“中国总有一天会需要知识,需要艺术….这是我喜爱的工作。我懂得,中国需要诗”。可心里怀着的难道不是渺茫与绝望吗?

我认为,在某种程度上,穆旦对翻译的痴迷,也是身在苦难中的精神寄托。只能说每个人的精神寄托是不一样的,有的人是金钱、权利、酒色,而穆旦是翻译。一如他说过的话:……人只能为理想而活着,……只有理想才能够使生活(生命)兴致勃勃”。

另一方面,据说当时许多工厂里的工人热爱普希金的诗,并去南大打听译者穆旦。不能出版的译稿,被朋友传抄,被社会上暗流涌动的文学爱好者传阅、诵读,尽管有的读者也许只是热爱普希金、拜伦、济慈、雪莱……不一定留意译者穆旦,或者偶尔也有学生去找穆旦,说是普希金介绍来的。但这种种与他关联的读者反应,使穆旦感受到一个苍白的时代正在被自己的劳动隐隐启蒙,这种精神鼓舞和暂时的安慰在当时一定是巨大的。

他只是默默地不停息地做着,一如他在鲁迅杂文集《热风》扉页上写了一句话:“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像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

穆旦最后的日子依然是在译诗中度过的,在每天十几个小时的紧张译诗工作中,度过了他生命的最后一年。除了完成《唐璜》之外,重新修改翻译《普希金抒情诗选集》《拜伦诗选》《欧根.奥涅金》……他把过去本来就译得很好的诗又花了很深的工夫重新修改,常常为一个句子,一个词,夜不能寐。我找到了普希金的一首诗《寄西伯利亚》,对照这首诗的前后译本后,对如何处理诗歌的意蕴,就有了一个参照性范本。

寄西伯利亚

普希金

在西伯利亚的矿坑深处,

请坚持你们高傲的容忍:

这心酸的劳苦并非徒然,

你们崇高的理想不会落空

“灾难”的姐妹——“希望”

正在幽暗的地下潜行,

她会激起勇气和欢乐:

渴盼的日子就要降临。

爱情和友谊将会穿过

幽暗的铁门,向你们伸出手,

一如朝向你们苦役的洞穴

我自由的歌声缓缓迸流。

沉重的枷锁会被打断,

牢狱会颠覆——而在门口

自由将欢笑地把你们拥抱,

弟兄们把利剑交到你们手。

(查良铮译)

寄西伯利亚

普希金

在西伯利亚的矿坑深处,请把高傲的忍耐置于心中:你们辛酸的工作不白受苦,崇高理想的追求不会落空。灾难的忠实姊妹——希望在幽暗的地下鼓舞人心,她将把勇气和欢乐激扬:渴盼的日子就要降临。爱情和友谊将会穿过幽暗的铁门,向你们传送,一如我的自由的高歌传到了你们苦役的洞中。沉重的枷锁将被打掉,

牢狱会崩塌——而在门口,自由将欢欣地把你们拥抱,弟兄们把利剑交到你们手。

(查良铮译)

从重译的诗稿看出,穆旦对艺术多么较真,多么苛求。语言流畅、精到,不着痕迹地展开。这既是在时间、阅历中的感悟,又是一个人的偏好与严谨,尽可能把艺术做到尽善尽美。感觉他所做这一切像是带着使命去完成的,和一般意义上的翻译有着本质的区别。

穆旦曾经对妻子周与良说,我已经译完了值得介绍给中国读者的诗篇。该译的诗都译完了,译完了又去干什么呢?

他仿佛来人间就是为诗歌而来的。穆旦在最后的日子里曾经对生命有过朴素的感悟,仿佛是替我们每个人说出的:人生太短,二十年一闪而过,再这么一闪,咱们就都没有了。咱们一混想不到就六十岁了,这个可怕的岁数从没有和自己联系起来过。好像还没有准备好,便要让你来扮演老人,以后又是不等你准备好,就让你下台。

在这样悲观的心境下,唯一放不下的仍是诗歌。他子女的回忆录里有这样的记述:年冬的一天,父亲将写好的一封信装入信封。这又是怀着一线希望写信询问《唐璜》出版情况。他不顾天寒风冷,坚持要自己去邮局发信。我们送他出门,看着穿着蓝色旧棉袄棉裤,戴着一顶破旧棉帽,架着双拐的父亲,消失在阵阵和北风中。

这似乎印证了他晚年写下的名句“我全部的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查英传和弟弟妹妹们至今依然记得父亲最后的日子:“2月26日凌晨3点,父亲永远离开了我们。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让我们去休息;嘱咐我们保存的唯一遗物,是一只帆布小提箱。他在入院前几天,曾对小平(注:最小的女儿查平)说:‘你最小,希望你好好保存这些译稿。也许要等你老了才可能出版。’”

后来,几个孩子在整理父亲遗物时,发现箱子里整整齐齐放满了译稿,“每部译稿的封页都清楚地标明了题目或是哪一部译稿的注释。”

而在这些译稿中最大最厚的一部标明是《唐璜》和《唐璜注释》。“这部千余页稿纸的译稿虽然纸张粗糙且灰黄,但文字工整,多数稿纸上都有许多修改,封页上有一行字:‘年8月7日起三次修改,距初译约11年矣。’”

让我感慨的是一部书在极其糟糕的人生境遇下翻译出来,呕心沥血竟然用了漫长的11年。

据我了解,我认识的当下大多数译者(一定是译者,我心里很少承认当代翻译家的称呼和他们的著作。)一些人在急功近利的情况下,一天能翻译12首诗,也就是说10天就可以完成一本书。很多译者头戴无数光环,可文本粗糙,单是中文就不过关。是完全没有水准也不对谁负责的。所以,我只能读穆旦,唯有读他方可感受到人类的真情和艺术的鲜活。

穆旦去世三年半之后,年秋,《唐璜》终于得以出版。

年5月28日,一个雨后的上午,穆旦的子女把父亲的骨灰安放在香山脚下万安公墓的一块朴素无华的刻着“诗人穆旦之墓”六字的墓碑下,墓室中同葬的,还有一部《唐璜》。

我记得同样故去的王小波说过一句激励我们的话,大概是这样的:穆旦和王道乾那代人的作品是比鞭子还有力量的鞭策。提醒现在的年轻人,记住他们的名字,读他们译的书,是我的责任。

那么此后,让我们每个人尽可能分出自己一点时光去静静地读穆旦、读查良铮吧。

现场

读者

穆旦与家人

通常情况下,介绍一位诗人、作家或翻译家,只介绍他们的成就、荣誉和逸闻轶事,很少涉及他们的家人。但穆旦是个例外,一是查姓家族的传奇性。二是穆旦的文学成就与家族世风、诗教密不可分,他个人的志向和对社会的认识也与家族多舛的命运密不可分。多少年来,他与家人丰富的故事,使得很多学者、专家趋之若鹜,潜心研究。

前面开头讲过,查家自唐宋以来,是名满大江南北的望族。仅明清两代起,通过科举进入仕途的数目就十分可观:明代,进士6人,举人17人;清代,进士14人,举人59人。查家真正创造了“一朝十进士,叔侄五翰林”的神话。据说南查前后光女诗人就有8位。诗歌鼎盛的场面非一般家族可比。

诗歌方面,以穆旦先祖查慎行为代表,查慎行生于康熙年间,是一位正直而有才华的诗人。因文坛政界的遭际受到打击和摧残。他的诗歌以“旅途见闻感受与自然风物为多,诗风宏丽稳惬,亦有沉雄踔chuo厉处”。查慎行的诗在他那个时代就很有名。他的后人武侠小说家金庸先生,在《鹿鼎记》中的回目,就全部出自查慎行的诗句。例如,第四十三回“身作红云长傍日,心随碧草又迎春”。从这两句诗的意境可看出,这是作者的顺遂之作。后来查慎行因遭遇文字狱,再加上年事已高,病卧家中,将这两句诗置于另一首诗作中,改为“身作红云长傍日,心如白雪渐成灰”。全然是另一番彻悟与凄苦的心境了。

祖辈的成就和人生遭遇对穆旦俨然是极为重要的诗教传统。这种滋养和传承实际上像一张网一直在查姓家族扩展、延续。远的不说,让我们看近的。看这张照片。因为金庸先生的拥趸雅俗兼具,数量众多,因此把他放在中心的位置上,便于理清每个人之间的关系。个个都是栋梁,个个都赫赫有名,从影响国家精神到影响个人心灵,无不囊括。

金庸的姐夫钱学森是我国航天之父。表姐蒋英是女声乐教育家女高音歌唱家,是著名军事教育家蒋百里(名方震)的女儿,钱学森的妻子。蒋百里是金庸的姑父。

徐志摩是金庸的表哥,代表作《再别康桥》。不过金庸好像不太喜欢他风流不羁的性格。

琼瑶,著名的言情小说家,金庸姐姐的外甥女,琼瑶叫金庸堂表舅。

金庸的堂弟:查良铮,现代主义诗人、翻译家。

堂哥查良钊,著名教育家。历任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兼教务长、河南大学校长、河南教育厅长。

金庸的妹夫曹时中:国际著名建筑结构专家和建筑“纠偏大师”。

有人说查家祖上占了好风水。海宁这个地方位于长江三角洲杭嘉湖平原,素有“天下粮仓,人间天堂”之美誉。海宁自古民风淳朴,经济发达,本来就是人文荟萃的地方。也有人说查家基因好,基因强大。

这两点按通俗的说法就是命好。除此之外,我认为之所以查家学风昌盛,人才辈出,还有后天的原因。比如家族的文化传承,家族成员互相影响,互相成就。再有就是姻亲门当户对也是很重要的因素之一。本来基因就好,再找一个好基因的伴侣,基因更加优良,家族更兴旺。所以对于我们这些后来的旁观者来说,查家现象也是一种启示:好的姻亲可以成就一个人,亦可以成就一个家族。

在婚姻选择上,穆旦也沿袭着大家族的好传统。与周与良的结合虽然不是初恋,却是最合适的选择。穆旦和周珏良是西南联大的同学,周珏良的妹妹周与良毕业于北平辅仁大学生物系,后又到燕京大学生物系攻读研究生。他们的父亲周叔弢是中国古籍收藏家,文物鉴藏家。著名政治家、实业家,解放后历任天津市副市长、天津市国际信托投资公司董事长、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全国工商联副主席、全国政协副主席等职。周与良是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本人性格温和,稳重有教养,可谓才貌出众。由于穆旦与周珏良是同窗好友的缘故。两个人有缘相识并互相欣赏。此后年两人又一前一后,到美国芝加哥大学留学,并在佛罗里达州的小城杰克逊维尔正式结婚。实际上,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周与良先期留学行动带动了穆旦去美国留学的决心。热恋中的人,在理想和追求上,追赶对方的愿望总是最强烈的。

前面介绍了穆旦的七首诗,各种代表性题材,各种情感都有,唯独没有爱情诗。下面这首诗是热恋中的穆旦写给即将出国的女友周与良的。九叶派诗人,翻译家袁可嘉先生说:“新诗史上有过许多优秀的情诗,但似乎还没有过像穆旦这样用唯物主义态度对待多少世纪以来被无数诗人浪漫化了的爱情的。”这的确是切中肯綮(qing)的见解。穆旦的目的不在于一般性表白和抒情,而是把爱情中的人常有的理性与非理性、幸福和伤感交织在一起,来呈现爱情的真相。

诗八首

你底眼睛看见这一场火灾,

  你看不见我,虽然我为你点燃;

  唉,那燃烧着的不过是成熟的年代。

  你底,我底。我们相隔如重山!

  从这自然底蜕变底程序里,

  我却爱了一个暂时的你。

  即使我哭泣,变灰,变灰又新生,

姑娘,那只是上帝玩弄他自己。

开头两句,“一场火灾”,这种非理性的表达太地道了。想不出写热恋的句子还有哪些能超越此种炽热的表达。天才,即使热恋也如此的高级。

让我们回到穆旦夫妇美国留学。在芝加哥大学研究生院,汇集了来自中国的优秀人才,例如,学物理的李政道、杨振宁,都是穆旦夫妇的同窗好友。穆旦和杨振宁、李政道、巫宁坤等人还成立了“研究中国问题小组”。巫宁坤和穆旦等都主张学成回国。年,当周与良获得了芝加哥大学微生物博士学位后,两人开始办理回国手续,当时美国政府不允许理科博士生回中国大陆,他们时时刻刻都围绕着自己国家的利益来决定人才的去留,我培养的人才必须为我之需才行。因此穆旦夫妇如果选择留下,他们可以留在美国南部教书,当时南部教育人才紧缺。当然也可以稿科研。但是穆旦夫妇回国决心已定,经历很多曲折,最后才找到一位犹太籍律师,向美国移民局疏通,承诺周与良的生物专业与化学武器无关,并声称定居香港,这才终获放行。

与穆旦相偕回国后,周与良在生活上是一位堪称典范的贤内助,在穆旦遭受政治迫害,自身受到株连的灰暗时期,从未有过对丈夫对家庭的疏离和背叛。这是那个特殊年代多少分崩离析的知识分子家庭所不能相比的。人在低谷的时候,雪上加霜是经常发生的事,不被亲人嫌弃、抛弃反而是极少的。那个年代,因为政治原因,夫妻反目、互相揭发的事再平常不过。

事业上,年周与良回国后为南开大学讲授真菌学、普通微生物学,等等,她所著的《真菌学》一书,已成为高校的通用教材。68年后的今天,南开大学微生物系已成为国家重点教育科研单位,这与周与良前期艰辛的开创是分不开的。但是,就像她这样一位毕业于素有“培养大学教授的大学”之称的芝加哥大学博士,在南开大学工作30年,因受穆旦政治迫害的牵连却一直是个副教授头衔,直到20世纪80年代,这种不公的待遇才得到迟来的纠正。想象一下新中国成立不久的年,一穷二白的中国会有几个博士呢?会有几个留美博士呢?会有几个微生物留美博士呢?会有几个留美博士真正愿意回来为祖国效力呢?现在看那时的周与良真的像稀世珍宝一样的存在。

但有时候命运仿佛与才华无关,人生的境遇也仿佛早已注定。

那是在改革开放的年,李政道回国访问,分别多年的好友已是美国著名的物理学家,受到国家领导人邓小平的接见。当他了解到穆旦夫妇遭遇到的不公正对待后,希望会见穆旦夫人。周与良婉拒了,理由是坚持让校方在“穆旦”问题上给一个说法。是啊,那时的周与良以什么样的身份会见国际友人李政道呢?一个“历史反革命家属”吗?迫于国际影响,迫于各方压力,南开大学这才公开为穆旦平反纠错,并在天津烈士陵园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

穆旦的另一位同学杨振宁先生无论在美国还是中国大陆,所到之处功成名就,殊荣备至。无论是生命的宽度或是生命长度都令世人慨叹、仰慕。如今,杨振宁先生年届古稀,98岁高龄,且身心康健,而穆旦却已离世44年,周与良离世也有19年了。周与良健在的时候写过一篇文章叫《永恒的思念》,有一段文字是这样写的:他走时,只有59岁,如果天假以年,现在仍健在,他又能写出多少好诗,翻译多少好书,更不要说与我畅游黄山了”。穆旦去世前一年答应周与良,等腿做好手术,恢复了,陪她游黄山。与昔日同窗对比之下,命运之悬殊,境遇之不同,差别竟然如此之大,实在令人唏嘘。

而另一位名满天下的查良镛(金庸)同属浙江海宁查氏一脉,是同辈的叔伯兄弟。金庸先生一生乐居香港,名扬四海,死后哀荣备至。而穆旦先生在才华上绝不比其堂弟逊色,建国后坚定地回归祖国,却长期遭受不公正待遇,逝世后也少为世人所知,想来多么令人痛切。

关于穆旦那些坎坷的岁月,有人说是生不逢时,有人说是选择性错误。无论是哪种情况,那一切都已过去,时间再也不会重来。穆旦被平反后,南开大学同事来新夏教授写了一篇悼念文章《怀穆旦》,文中有一段是这样的描述他的:穆旦虽身处逆境,但一直孜孜于他所喜爱的翻译事业。穆旦从回国到逝世二十年,几乎没有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主观的向往和客观的反馈,反差太大,不论做什么样的诠释,穆旦终归是一个悲剧人物。这不仅是穆旦,其他人也有些类似情况,但都没有穆旦那么沉重,那么透不过气来。穆旦生前万万没有想到他的身后却赢来无穷的赞誉和光荣:他的名字和诗作不仅在老一辈人中,也在青年中流传:他的成就得到了公允评论,正如著名评论家谢冕所写的“一颗星亮在天边……”。

实际上对于穆旦夫妇归国这件事,穆旦的子女从青少年时期就不能理解。

那是年4月的一天,南开大学校方通知穆旦,美籍华人王宪钟先生来天津要约见他。穆旦和夫人孩子查平一起到天津第一饭店,和西南联大老友谈了两个多小时,并送给王先生一册年出版的普希金的《欧根.奥涅金》。此后几天,孩子们议论这件事时,不免流露出抱怨情绪:在美国生活那么好,为什么要回来当“牛鬼蛇神”?王先生这次回来,受到贵宾般的接见,而父亲却从牛棚“劳改”刚回来。或许是出于父亲的责任,他必须做出回答或解释。他告诉孩子们“美国的物质文明是发达,但那是属于蓝眼睛、黄头发的,而我们是黄皮肤、黑头发”。“物质不能代表一切。人不能像动物一样活着”。

那时候,大儿子查英传虽然学习优秀,但因为受父亲牵连,只有下乡一条路。年查英传小小年纪就告别了父母到内蒙古五原县景阳林公社“插队落户”。穆旦觉得对不起孩子,不再吃鸡蛋,说是要留给小英回来吃;一块洗脸毛巾用了多年也不让换,说是要等到小英回来时才换。小英偶尔冬季农闲回家,穆旦会利用一切时间教授小英学英语,逐字逐句讲解《欧洲史》。

大女儿查瑗初中毕业就到一家小塑料厂当工人,只要回到家里,穆旦便辅导她学习英语,每天背英语单词,教她阅读第一本英文著作《林肯传》,教她翻译著名的英国儿童文学《罗宾汉的故事》。

最小的女儿查平当时在技校当钳工。小儿子查明传体弱多病,是唯一留在穆旦身边读书的孩子。

多年以后,事实证明,穆旦的子女都遗传了父母的好基因,即便身在逆境中,也能把父母的言传身教发挥到极致。兄妹四人在年至年恢复高考后,先后都考上了大学,并出国留学。查氏子女后来通过自己的努力,在各自的领域都成为了优秀人才。

长子查英传,年生于天津,年至内蒙古五原县插队落户,年考入内蒙古大学电子学系。现在美国生物医学,航天、航空电子仪器设备研制领域工作。

次子查明传,年生于天津,年天津中医学院毕业。留学加拿大麦吉尔大学人体营养系,获医学营养学博士学位,现在加拿大从事营养学研究和中医诊治。

长女查瑗,年生于天津,年初中毕业后在天津市塑料厂当工人,年考入北京大学化学系,年获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化学博士学位,现在美国医药研究和检验管理领域工作。

次女查平,年生于天津,年在天津外语学院毕业,年获美国罗吉斯大学幼儿教育系硕士学位,现在美从事幼儿和小学生教育。

说到这里,就像一个电影的结局,或许正是观众希望的一个结局,在屏幕上徐徐往上移动。这一切苦尽甘来仿佛是对一个苦难、卓越的灵魂最好的告慰。致敬我们的诗人,诗歌的玫瑰——穆旦!

年05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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